本文选自《one一个》VOL.512

文/贰十三

1.

我最好的朋友叫小马。
我比小马大两岁。
我爸比小马他爸大十岁。
我认识小马的时候，他还不叫小马。
我爸管他爸叫小马，所以那时小马只是小小马。

我没有当哥哥的天赋。
每次带小马出去玩，跟遛狗没什么区别。

小马，那儿有个玻璃球！给我捡回来！

嗯！磊哥。

小马，想不想吃冰棍儿？

想！磊哥！

那你把玻璃球吃了！——哎哎哎，你别真吃，赶紧吐出来！

结局是小马被带去洗胃，我被带去挨揍。
我恨了小马好几天，没带他去玩。
他就在楼下喊，磊哥！你看我吃玻璃球了！
我捂着屁股玩命地冲下楼。

小马从此学了一招。

磊哥！我想吃冰棍儿！

没有！

那我告诉我爸你让我吃玻璃球！

好好好！买！

几天后，小马又学了一招。

磊哥！那儿有个玻璃球！给我捡回来！

好好好。那儿没有玻璃球啊！

我不管！我说有就有！

好好好，我的给你。

我一度很用功地读书，为的就是想知道有没有手段能把小马干掉而且不会挨揍。
小马也一度很用功地读书，他霸占了我所有的漫画和格林童话。从来没还过。

2.

小区里的孩子都喜欢模仿武侠电视剧。
每天午后约在花园中的一个平台比武。
小马最矮，没有孩子跟他玩。
所以我就成了他唯一的对手。

磊哥！你教我辟邪剑法吧！

我只会华山剑法。

那……磊哥，你教我华山的辟邪剑法吧！

滚蛋！辟邪剑法是女人练的。

磊哥，那我适合练什么？

你这样德行的……还是练辟邪剑法吧。

我在平台上给小马做示范。把手里的木棍舞得生风。

小马看好了，这招叫白蛇吐信。

小马看好了，这招叫春风化雨。

小马看好了！这招……

小马捂着眼睛哭喊，磊哥我看不到了。5555

我也哭，谁叫你靠那么近啊！5555

是你叫我看好了，5555

平台距离小马家很近，我平生又一次对小马动了杀心。
还是灭口吧，小马回去告状我又挨打了。
不要灭口啊，小马是你的好朋友。

5分钟后。

我给小马跪下了。

小马对不起，5555我不是故意的。
你要是瞎了我养活你一辈子。你不要告诉你爸啊555

小马只留给我一个颤抖的背影。朝家里逃去了。

我回家坦白了这一切，算是争取宽大处理。
我爸给了我一个嘴巴，带我去小马家道歉。
我躲在门后哭，不敢进屋。
因为来之前我爸说要我把眼睛赔给小马。
我不能没有眼睛啊，5555。我默默地哭。
磊哥我没出卖你啊，5555。小马在屋里大声地哭。

那天起我觉得小马是我最好的朋友。
以后我就是小马的眼睛。

半个月后。

磊哥，你不能打赢我。

凭啥！我的剑法比你厉害！

我眼睛有伤！

哦。

磊哥，冰棍给我咬一口。

凭啥！

我眼睛有伤！

小马眼睛的伤到了小学毕业都没好。
我帮小马写了四本寒假生活，三本暑假生活，和十五篇周记。
我现在还记得。

3.

初中小马跟我不在一个学校。

只能每周六日打电话。
我：小马！去踢球啊！

小马：不去！

我：小马！去打游戏机啊！

小马：不去！

我：为啥？

小马：我被人打了！

我：谁？！我替你报仇！

小马：我爸！

我：为啥打你？

小马：都怪你，我刚才跟我爸炫耀说小学的假期作业都是你给我写的！我爸说你他妈个球，难怪初中差点没考上！

我：哈哈哈哈。

又一个周末。

我：小马出来玩吗？

小马：磊哥！我搞对象了！

我：靠！老子都还没搞！

小马：你自己蠢！

我：长得好看吗？是你们班的吗？

小马：挺好看的，就是比我大两岁，是你们班的。

我：……你怎么认识的。

小马：我用你qq号聊的，觉得挺好就表白了。

我：啥时候的事？

小马：就刚刚。

我：……

4.

那个姑娘叫刘恋。
坐在我前排。每次上课的时候，会把左边的头发别到耳朵后头。
露出一个超漂亮的轮廓。
我会在数学课上画这个轮廓。
我会在英语课上画这个轮廓。
我会在语文课上画这个轮廓。
我会在被老师训后，老师中午吃饭让我自己反省的办公室画这个轮廓。

小马有一次在我家见过我画的那些轮廓。

小马：磊哥！你怎么画了这么多屁股！

我：滚！这他妈是侧脸！

小马：磊哥！那这个痦子是怎么回事？

我：滚！这他妈是眼睛！

小马：磊哥！我知道了！你喜欢这个姑娘。但是你千万别让她看见你画的画。没戏。

刘恋至今也没看见那些画。
虽然小马帮我每一张都仔细近乎重画地改过了。

小马比我有美术天赋。
我考进了美术高中，纯是运气。
小马考进同一所高中，是特招的。
因为是特招，所以能跟我们一起上艺术课。
我高三，小马高一。
出现在同一个教室里。

因为小马的表白我跟刘恋在一起了。
我听了小马的话，每次都抢着给刘恋当模特。
我的轮廓不好看，但起码比我画出的要好看。
我收藏了很多刘恋画的我。
有从老师办公室的作业堆里偷的。
有从墙上悄悄摘走的。
有刘恋送给我的。
也有刘恋觉得画失败了懒得改丢到垃圾桶我再捡回来的。

每晚我都会骑车送刘恋回家。
她家离学校不远，可我们每天都要绕一个大远。
有次下了大雨，把我俩拦在了半路上。没伞。
我只好给小马打电话。

我：小马！你在哪儿？

小马：磊哥！网吧！

我：带伞了吗？

小马：带了！

我：快给我送来！

十五分钟后，小马风尘仆仆地赶来了。

小马：磊哥你要伞干吗！？

我：算了，雨太大了，伞你留着，我继续等等吧。

小马：靠！你为了泡妞居然让我顶着雨骑15分钟！现在又让我回去，妈的我不是白来了吗！？

我：那咋办！你淋着回去？我多不落忍！

小马：没事，你拿着，你们俩人！

我：不行！

小马：拿着，我眼睛有伤！

我成功地把刘恋送回了家。虽然我半个身子也淋透了。想着小马比我还惨，我释然了。
临回去刘恋吻了我。
刘恋说，你朋友真好玩。我爸是警察。今天全市网吧大检查，未满十八岁进不去的。那个小马肯定没在网吧。

我说，不管了。
让我多亲一会儿。

5.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晚上小马在跟一个姑娘约会。
姑娘被小马晾在大雨的街边，还没有伞。
回去就跟小马分手了。
我没安慰小马，反正他也不是第一回了。

我跟刘恋断断续续纠葛了两年。
感情没有变深，也没有变浅。
但还是有些腻了。
幸好等来了小马。

小马接替了我，当了模特。
反正他已经画得够好了。
刘恋的画开始越来越多地出现小马。

有放在老师办公室的作业堆里的。
有挂在墙上的。
有送给小马的。
也有刘恋觉得画失败了懒得改丢到垃圾桶里的。

突然有一天，我开始发现。
做模特的开始变成了刘恋。
轮廓依旧没有变。
小马画得驾轻就熟。

也是突然有一天，小马找到我。

磊哥！我想跟你说点事。

啥事？

刘恋跟我表白了！

……然后呢？

我给了她一嘴巴。

当晚我跟小马在小区的花园里烧画，烧了很久很久。
小马问，磊哥你怎么有这么多画可以烧。
我答，我怕回答出来你听不懂。
小马说，磊哥你说，没事我扛得住。
我答，我烧的是青春。

6.

那晚把画基本都烧了。唯独剩下的，是几个小马口中说的屁股。
我压在了我床板底下。临上火车又看了几眼。
我想大学肯定有很多比刘恋要好很多倍的姑娘在等着我吧。
站到校门口打量着一起来的新生。
我想大学肯定有很多跟刘恋差不多的姑娘在等着我吧。
军训后躺在床上。
大学还有没有看起来像个姑娘的等着我啊！

大学头两年我跟小马换作了在网上联络。

小马：磊哥！最近在干吗？

我：小马！我没人可干啊！

小马：你得好好干啊！

我：在这个学校里，没干劲啊！

小马：没事！你别累着，我帮你干。

小马在我大三时候考了进来。

跟我同系，同楼。

学校的门口有一个很陡的过街天桥。我们俩整天蹲在底下，帮从路对面买了西瓜，吃力爬天桥的女生拎袋子。

我说，小马那个挺好看！你快去！

小马说，你在这个学校呆得已经毫无底线了！

我说，妈的你刚来，你信我，过村没店了。

小马说，切，妈的我宁愿去嫖。

7.

我大四，小马大二。
他终于找到了一个漂亮姑娘。
姑娘叫柳枝枝，学动画的。
笑起来花枝乱颤。
小马打败了很多竞争对手的原因是他画画好。
他抄袭了老子高中的泡妞技巧。
画了柳枝枝的轮廓。很多。一股脑送给了柳枝枝。
柳枝枝说从来没人这么注意过我。
小马说这没什么都是应该的。
于是两个人在一起了。

我去他们租的房子做客。
看着摆在桌子上的柳枝枝的轮廓。
我很想说像屁股。
可是我眼睛没伤，那些轮廓真的很美。
跟我记忆里的刘恋一样。

8．

我要去实习了，柳枝枝怀孕了。
这中间没有必然联系。
只是我坐火车那天，小马来借钱。
我摸遍了全身上下，只有三百块。
小马接了，又给我留下两百。拍拍我的肩膀。
磊哥！省着点用！

我：操！这是我的钱。

我一个人在深圳的一家广告公司上班。
同事打扮得都很漂亮，可惜都是男的。
我在网上找小马诉苦。
他没回。
第二天我留言，小马妈的公司连个女的都没有。
小马没回。

一个礼拜后小马回了。
磊哥我之前在公园给人画画。一不小心挣多了。回来请你干！
我的账户上第二天多了一千块钱。

实习很快结束，毕业那晚小马跟着我吃了散伙饭。
大家喝得都很多。
一个女同学突然抱住我，磊子我喜欢你，但是你太酷了。我不敢告诉你。
又一个女同学过来也抱住我，磊子对不起刚才我们在玩真心话大冒险。
之前的女同学又回来抱我，磊子我选的是真心话。
我：……

小马没抱我，我俩不用抱。
况且他轮在女同学后面抱感觉怪怪的。
吃完饭，我跟小马在学校的小湖边继续喝。
小马说，磊哥我其实一直把你当偶像。追随到这儿恐怕已经是极限了。
口气很像武侠小说。
我说，没啥大不了的，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我醉了。

小马说，磊哥其实我比你先喜欢刘恋的。我在少年宫学画画的时候就见过她。

我：喔。

小马说，磊哥刘恋跟我表白的时候我好想答应啊。

我：喔。

小马：磊哥我舍不得你啊。5555

我：喔。
吐了一地。

9.

我找了一个广告公司的工作，在南京。
有次出差回北京，我悄悄地回了学校，想给小马一个惊喜。
远远地看见小马拎着一个大西瓜，走在前头。
刘恋笑呵呵地跟在后头。
下天桥的时候，小马脚底一滑，摔了个大跟头。西瓜碎了。
我说该！
没有任何人听到。

小马起身回头冲刘恋笑。
小马跑回天桥那边，又买了一个大西瓜。捧着。
小马这次没有过天桥。
马路中央，一辆超速的捷达出租车，嘭！
我说：“个爱（g-ai）~~操！！！！！”

10.

小马在医院，躺在ICU里。
我们中间没有隔着玻璃，隔着厚厚的一堵墙。
我试图把耳朵贴在墙上，幼稚地想听见他的心跳。
却听见后头几个女人的哭声。

我喊你们他妈的能不能不要吵！？
楼道安静了三秒，然后是更激烈的哭声。
刘恋也在。
我们站在医院的大门外。一起抽烟。
我忍不住哭了，我说我错了，小马是我害死的。
刘恋也哭了，说你别吓我，小马不会死的。
我说对对对。
两个人一起哭。

那时候我想。人生的轨迹为什么非要将一些不该相遇的人交汇在一起。
当然这不是人生残忍的地方。
最残忍的是交汇了，还要狠狠拆开。

我跟刘恋在楼下哭了很久，又跑去附近的一个咖啡馆哭。
差点被人围观。
大概被人当成了要私奔的男女了。
刘恋说，你误会了，我回来是来找你的。小马很开心，说你见到我会很开心。对不起。
说完哭。
我说，你不用跟我解释了，我见到你一点都不开心。
我擤鼻涕。
刘恋说“喔”，哭着走了。

11.

小马昏迷了三天，大夫下了四次病危通知。
我才想起柳枝枝没出现。
电话里她的笑声很熟悉，她对我却很陌生。
我说，小马出事了。你要不要来看看？
柳枝枝说，不用了，我们都分手很久了。
我说，你不看可能看不到了。
柳枝枝说，对不起，我怕看了会更难过。

12.

那天我站在医院的走廊。
没跟着其他人去追推走的那张床。
一眼望去，似乎看见了自己的小时候。
小马从那边跑过来惊讶地对我说，磊哥！你怎么长这么高了！

磊哥！你给我买冰棍儿去。

磊哥！你怎么哭了？

我却无法回答他的任何一个问题。

13.

我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却还是因为旷工被开除了。

我帮着收拾小马留下的东西。
在他的桌柜里，找到了一张夹在速写本里的纸。
是我的画。角落里还有两个小字：屁股。
我想，画的真像屁股啊。小马你是对的。
翻过纸，我看见了这样的一行字：

风的这一辈子只有环绕
轻轻的，慢慢的，静静的
永远不能奔向谁
否则
会吹乱他的头发
吹脏他的脸
吹凉他的唇
吹落他的眼泪

14.

风也有眼泪吗？我不知道。

有些感情无关于生离死别，我们只是太蠢，蠢到必须要面对生离死别才发现。
发现有些事明明很近，我们却一直认为很远。
发现有些人明明很深，我们却一直认为很浅。
发现有些眼泪明明很咸，我们却一直认为很甜。

有些疑问就永远成为疑问吧。
愿岁月永远不会交付给我答案。

花磊，作家。@贰十三hua